言千阙

唠个闲嗑

【楼诚】槐忆

初与明楼先生相识,是一九六二年的晚春。


那时我在北大译学馆读书,临近毕业,带我的法国教员却突然发了急症,须得静养数月之久。而我眼下研习的大抵是法文著作,以我一己之力,总是摸不到门路,是以每日里愁云惨淡。

皮埃尔教员得知后,便叫人给我捎来了一张字条,上面写着一处地址,只说研习时若遇到晦涩之处,便可去请教这位先生。

字条上的称谓是“明楼教授”,据我所知,译学馆中并没有这样一位人物,后来从同门处得知,这位明先生是北大商学馆的教授,五十过半的年纪,西方经济学教得极为精彩,颇受学生倾慕。


经济学与我所读专业相去甚远,我心中有些疑虑,但眼下并没有其他出路,于是便挑了一个礼拜六的下午,拎了两样泰华斋的点心,寻着字条上的地址登门拜访。


那时北京大学为教员提供宿舍,居此可不出房钱,教员中没有家室的大多住在其中,譬如皮埃尔先生。

明楼先生则住在学校东面的杨树胡同里,是一间独门的小院,院中一棵槐花开得正好,人在墙外已觉得清香满口。


我叩了几下门,院中很快便响起脚步声。

有人开了门,是个瘦削的男子,比我想象中要年轻许多,衬衣外面罩了一件半旧的毛衫,裤线熨得笔挺。

我喊了句“明先生”,欠身说明来意,那人却笑了起来:“明先生没错,只是你找的那位明先生大约不是我。”

我听得一怔,那人也不多说,只是领着我进了院子,向屋中朗声道:“大哥,你等的人到了。”而后又冲我笑着眨了眨眼睛:“你找的明先生就在里面。”


我走进屋中,果然见窗下的书桌旁坐着一人,正凝神伏案写字。年纪看上去比开门的那位明先生要长上一些,头发花白得有些刺目,大约是写字时的习惯,额前的碎发被他揉得有些凌乱,脸上的神色很是肃穆,颇有不怒自威之感。

我心中很是敬畏,口中打了个磕巴:“明……明先生。”

明先生的笔停了下来,将手中的钢笔缓缓阖上,抬起头来看了看我:“你就是皮埃尔的学生罢?请坐。”

我道了声“不敢”,连忙递上我的论文,又细细把来意讲了一遍。

明教授一面听,一面从怀中摸出一副金丝眼镜,端端正正戴上,低头翻看我的论文。

我站在一旁,小心观瞧着他的神色,心中没有底气,只觉得手心冒汗。


过了片刻,年轻的那位明先生端茶进了屋中,瞥见我的模样,不禁笑了起来:“不要紧的,倘若有什么不懂,直管问便是。”说完,便递了一杯茶给我,又将另一杯放在了明教授的案头。

这时明教授刚好看完了我的拙作,将论文合上,冲他瞪眼道:“好人倒都教你做了。”又向我道:“忘了同你介绍,这位是我的……”

“是他的弟弟,因而都是姓明的。”年轻的那位明先生不知为何竟抢了一句,又微笑道:“你称呼他明先生,称呼我诚先生便好。”

我这才了然,唤了声:“诚先生。”

明先生却好似有些不悦,嘟囔道:“是了,可不是弟弟嘛。”

诚先生看了他一眼,无奈般笑了一笑,对我道:“你们慢慢谈,有事便叫我。”说完,转身出了屋子。


经历了这一遭,我放松了许多,也敢于同明先生表达自己的想法了。

真正交谈起来,我才发现明先生虽然身为经济学教授,但在欧美文学上的造诣绝不逊于皮埃尔教员。

我每提及一处,明先生便可旁征博引,从文学作品说到学术流派,又说起作者的许多逸事,竟好似无一不通,无一不精。

我听得呆了,只觉得浑身通透。往日见书中言“闻名之如露入心,共语似醍醐灌顶”,今日方知是何滋味。


语毕,明先生似乎很是尽兴,从书后抽出一只香烟,看向我道:“不介意吧?”

我连忙道:“不介意的。”

明先生这才眯着眼睛笑了起来,伸手去摸火柴。

这时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来,适才侃侃而谈的明先生露出孩子般的神色,慌忙将香烟扔进面前的笔筒里。

我心中正诧异,诚先生推门走了进来。明先生若无其事道:“今天就到这里罢,皮埃尔康复之前,你可随时过来。”

我连忙站起身来,向明先生道了谢,又转身向诚先生道别。

诚先生的目光在桌上扫了一遍,这才看向我,微笑道:“小友慢走。”

出门的时候,我分明看见明先生也向我挤了挤眼睛。






此后我便时常去明先生家中拜访,有时说得忘了时间,诚先生还会留我一同吃饭。

那时菜肉米面皆凭票供应,即便是北大教员,口粮也不宽裕。我来时桌上间或有肉,却总是没人肯动筷子,直到一盘菜快要凉透了,诚先生看不下去,举箸通通夹到我们碗里。

明先生便拧起眉来,不情不愿地尝了一口,眉头皱得又深了几分,抱怨道:“真难吃。”然后筷子一拐,又夹回了诚先生碗里。

就这样,不知怎的,那一盘菜到最后竟都到了我的碗里。


后来我才知道,明先生原是上海人,解放后才来到北平教书。诚先生怕他吃不惯北大的教工食堂,三餐皆要亲自动手,炒笋丝或是莼菜汤,总要想方设法做些南方菜色。


再后来日子越发难过了,即便有粮票也很难换到细粮,其余的更不用说。但诚先生总是有法子搞到明先生爱吃的东西。主食不够,便将槐花洗净了和在面里,上锅蒸熟了吃。

蒸熟了的槐花白生生的,吃在嘴里虽无甚甜味,却香气煞人。明先生很是赞赏这一做法,说餐花饮露,此乃名士风流。


我有一次听诚先生诉苦道:“你们明教授也太难伺候了些,如今这样的光景,竟然还要吃鱼。”口中一边抱怨,手中一边利落地给鱼去了鳞,又转身去切葱姜,一会儿忽听他哼起小曲来。

这顿牢骚竟越发越得意了。



那段日子里,我总是见到明先生发脾气,常常正读着报纸,便忽然一拳捶在桌子上,指着报上的新闻大骂一通,尔后又免不了头痛发作。

诚先生也不规劝,只是递过一杯温水,看着明先生吃了药,再替他揉上半晌的太阳穴,直到明先生慢慢睡着了,才轻轻退出去,再将我送到门外。




我一直以为明先生性情太过意气,不如诚先生圆融变通。直到很多年后,我才从诚先生的文章中得知,明先生在解放前曾是一位极其出色的三面间谍——他不是不懂人情世故,而是因为太懂,才更不愿敷衍伪装。




又一年,我毕业后留在北大做了研究员。

又两年,明先生从商学院退了休,开始潜心翻译海外的经济著作,偶尔还会邀我过去一同赏析。我至今仍记得定下书稿题目的那一日,明先生多饮了几杯,一双眼睛熠熠发亮,嚷着要诚先生拿二胡出来,陪他唱一曲《定军山》。




可惜书稿未成,我便随着上山下乡运动前往了山区插队学习,一去便是五年。


在那段浑浑噩噩的岁月里,杨树胡同中那个开满槐花的小院时常出现在我梦里。

梦中的阳光总是明亮的,明先生同诚先生并肩站在院中的槐树下,花叶间漏下几缕微光,明先生鼻梁上的眼镜泛着点点金色。一阵风来,青白的槐花从树上簌簌落下,落在两人的肩上、袖上,又顺着衣襟滚落在尘土中……

每次从梦中醒来,我都会怔怔出一会儿神,想着,也不知明先生的那本书稿译完了没有。





五年后,我回到北平,被分配到向阳纺织厂做工。

胡同中的小院早已易主,北大中也无甚故人,打听不到明先生与诚先生的下落。我只好托一位在新华书店工作的同乡帮我留意那本书的消息。


明先生,诚先生,人海茫茫,不知何日才得以重聚?


就在我即将放弃这个念头的时候,同乡托人捎来了话:那本书找到了。


我向工厂请了半日的假,搭车辗转来到同乡工作的地方。

我已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与同乡碰了面,又是怎样拿到的那本书,只记得书中的序言这样写道:


吾兄明楼,求学海外于少时,归国抗敌于乱世。然无论飘零南北,报国之心未曾改矣。晚年兀兀仍孤诣,志在译此书为国人开先河也。惜天妒英才,书稿未成而人已长逝。弟明诚德薄才鲜,然承兄长遗志,是以重检遗翰,勉力补白,成此书以告慰吾兄之英灵哉,呜呼!




又到了槐花盛开的时节,然而那间满溢槐香的小院,我却再也回不去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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